在12月4日舉行的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第八屆年會上，全國政協常委、副秘書長，民進中央副主席朱永新與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福耀玻璃工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創始人、董事長曹德旺視頻連線。一個是著名教育學者，一個是“汽車玻璃大王”，兩位就人才培養、教育未來發展、家庭教育等話題展開了一場精彩的跨界對話——
全國政協常委、副秘書長，民進中央副主席朱永新；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福耀玻璃工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創始人、董事長曹德旺。
01
談早起和閱讀：養成好習慣，有益終生
朱永新：我們倆有許多相似的地方：第一，我們都屬狗，我是1958年出生的，您大我一輪。屬狗的人比較忠誠，無論對國家、對事業、對朋友都是如此；第二，我們都早起，據說您每天4點就起來工作了。我比您晚一點，一般5點多起；第三，我們都喜歡讀書。您讀的書很多，且保持每天要讀兩個小時的書。您說過，“有錢容易，有思想有境界不容易”。我想問，您如何看待早起和閱讀這兩件事情，它們對于您來說究竟有多重要？
曹德旺：早起是我從小培養的習慣。我母親教育我說，早起三天就等于多出了一天的時間。我認為讀書必須堅持“三性”：有韌性，長期堅持，鍥而不舍；有悟性，只有悟到才能將之消化掉，所以讀書應該學會悟；有記性，將書中真正的真理、內核性的內容融到血液里，只有這樣，才能夠記住它。另外，從健康的角度來講，每天早上早一點起來去迎接新生的太陽，對身體健康有益。
朱永新：確實，養成早起的習慣和熱愛閱讀的習慣十分重要。當下，大學生就業的問題比較引發社會關注。我一直認為，一個真正有本領的大學生在就業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其實也就如您所提及的“有韌性、有悟性”，能夠堅持自我成長的大學生，就業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02
談大學教育：期待從“學歷社會”走向“學力社會”
朱永新：2021年5月4日，您創辦的河仁慈善基金會決定出資100億元籌建“福耀科技大學”，此前還捐資4億建設了福清德旺中學。您如此真金白銀地支持教育事業讓我很感動。請問，您為什么有如此濃厚的教育情懷？教育在您眼里究竟有多重要？
曹德旺：我認為，一個國家的教育事業迅速發展了，科技才能隨之發展。因此，我想探索一種“雙師制”的辦學方式。即：大學生有兩位導師，一位是教育的老師，另外一位是關注實踐的老師。比如，有企業經驗的高級工程師教學生動手實踐，不僅僅教授學生知識，還要培養他的自信能力，相信自己能夠走上社會成才的道路。
我們企業里最初是沒有研究生的，員工有中大學本科生，還有中專生。但我很自豪地講，我們現在好幾個員工是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者。我相信，當員工得到適當合理方式的培養，他們就一定會成才的。而且在這里，他們熱愛工作，熱愛自己的事業，這是人才培養的一種方式。所以，我認為，要把企業做好，要先把人培養好，在教會他技術的同時，更要提高他的境界、胸懷和高度，才能夠讓他們安心工作，這是我想探索教育改革的初衷。我辦一所大學的目的，不是讓中國多一所大學，我們要吸取日本和德國在培養學生方面的一些好的做法，并希望在中國找到一條屬于我們的路。
朱永新：您準備把相當一部分資金和精力用來辦福耀科技大學。但一所學校僅僅有錢是不夠的，您對這所大學有什么期待，多長時間可以走在中國乃至于世界前列？
曹德旺：我們出資100億辦福耀科技大學。這所大學的實驗室能力很強，擁有非常強的裝備，包含信息超算中心等。我們不是為了給中國多辦一所大學，我們希望看到將來中國很多大學是由基金會捐款辦的，而不是為了盈利的資本所辦。政府也會撥錢用作對大學發展的支持。在產學研方面，我們對接了一些全球的企業，有很多資源用在學校的發展上。我們的學生平常在實驗室，假期會帶他們深入企業實踐，培養其動手能力。之后，有需要我還會湊出100億作為學校的獎勵基金。當然，在大學的發展中會碰到很多困難，我們也希望社會各界支持關注它的發展。
朱永新：我們會熱切的關注福耀科技大學的成長，我們也愿意參與其中，因為我們特別期待中國在高等教育上能夠有自己新的標桿。我想問：您會親自來管這所大學嗎？還是交由未來的校長？這是很重要的管理模式。我們非常期待您能夠將您的智慧更多更好地用在這所大學上。
曹德旺：學校是交由未來的校長來管理。學校的建設發展有這樣幾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政府文件報審，是政府負責這些事情。第二階段我負責做規劃建設，目前建設資金已經到位了。之后校長會海聘，由校長組建教育團隊、教師團隊，我們負責社會協調等相關事宜。畢竟專業的事情應該由專業的人來做，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將這所大學辦好。我注意到您很關心未來的教育發展趨勢，我想請教您，您認為我們的大學將是什么樣子？
朱永新：我覺得只要曹先生在這個大學上用心，像您做企業一樣，我對這所大學是充滿期待和信心的。我認為，一個人只要有了信仰和抱負，就一定能夠做成事，無非是困難大一點還是小一點，問題多一點還是少一點。我們期待福耀科技大學的獨特性，期待它徹底打破現在大學的枷鎖，辦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大學，我們在尊重大學教育規律的同時，一定要打破很多限制，包括招生、學習方式等，這是我特別期待的。
曹德旺：讓我不理解的是，現在有很多畢業生寧可送快遞、送外賣，等著考公務員，也不愿意到企業就業，您認為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朱永新：當前，我們的高等教育已經走向了普及化階段，高中的入學率超過90%，高等教育的普及率已經超過50%。但大學生的文憑不等于水平，學歷不等于學力，我們迫切需要一個從“學歷社會”走向“學力社會”這樣一個新的發展時期。
最近我讀了一本美國人寫的書，《反對教育的理由》，書名很駭人聽聞，書中觀點認為我們的人才被浪費了，人的學習不是為了真正地提升能力，而是為了拿到文憑，文憑已經成為了一個標志物、一個符號。當一個社會為符號去努力的時候、為外在的標志服務的時候，方向就錯了。
其實您剛講的大學生不愿意進企業的問題，一方面是大學生就業難，另一方面是企業招人難，我覺得這是一個結構性的矛盾。如果我們培養的是創業者，不僅僅是就業，同時還能創造崗位——比如比爾蓋茨、喬布斯，他們大一大二的時候就棄學創業了——那就不一樣了。我認為不是大學生就業難，而是我們培養的大學生還不能很好地適應社會需求，還不具有真正創業精神和情懷，所以我們的教育要更好地去適應社會，適應時代，這是我們迫切需要的。
如今幾百萬人同一時間畢業，過于集中，也是個問題。如果我們的學生是彈性的，是不斷流動的，工作與學習之間是不斷交互過程的，一個人想工作的時候就可以工作，想學習的時候就可以學習，產學研更好合作起來，也是解決大學生就業難的一個方向。現在我們的學校還是封閉的，如果社會跟企業有更多的合作，就業難度問題會得到緩解。
03
談人才發展：品優結合才會成大事
朱永新：一個國家的教育是需要最優秀的人來做的。社會的精英、社會的資本都能夠進入教育，教育就有了強大的發展空間。但資本進入教育不能為了賺錢，過去我們的一些教育培訓機構野蠻生長，這個方向是錯的。但教育需要資本的力量，沒有錢怎么能夠辦好基礎教育？所以我們非常期待更多像曹先生這樣的企業家能夠把自己在企業發展的過程中積累的財富用來辦教育。
曹德旺：我以基金會的名義捐贈大學，我認為教育應該可以企業和慈善公益機構做這些事情，有責任的企業家多來做這件事情。國家要規定絕對不允許資本用教育來盈利，如果資本進入教育是為了賺錢，那么辦教育是有問題的。
朱永新：教育需要資金的支持，同時更需要智慧的支持，需要用企業家的一種創業的精神、一種敢為人先的精神去做中國的教育。我們不能跟在西方教育后面走，我們在教育領域怎么成為領跑者，同樣需要思考，需要更多的社會精英來關注教育問題。我特別欣賞曹先生講過的一句話，中國的希望在于中國人自己的覺悟。如果每個行業都有人執著地把自己的事業與國家的發展聯系起來，而執著于這項事業的人不但能夠成為自己這個行業的領袖，為自己和社會創造財富，而且有機會躋身于世界大舞臺，為世界創造價值和財富。
您還說過：做人第一，就是要有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要有強烈的民族和國家意識，這樣才會成功。這樣一種社會責任感，您是如何培養起來的？
曹德旺：我認為一個人的發展要和整個社會結合起來。首先應該培養年輕人的自信能力。比如文化自信、政治自信、能力自信和行為自信。同時，一個人還要學會怎么與他人共處，能夠很好地融入社會。當然，培養自信能力的時候，不僅僅是教他相信，還要讓他運用多學科的知識來學會判斷。
朱永新：曹先生特別強調自信和信仰。信仰和自信都是“信”，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你要相信自己，你要相信善的力量，你要對人生充滿期待，你要對未來充滿希望，你要對孩子們、對這個世界充滿愛，這是整個人類所倡導的最美好的價值。在孩子們心中怎么播下善的種子，是我們的教育要認真研究的，在一定程度上，“善”比讀、寫、算的能力還重要。
朱永新：在福清這樣一個資源不算很豐富的城市，您的企業能做到該領域的世界第一，是相當不容易的。我們國家目前最缺的是從零到一的創新型人才，我也注意到曹先生一直呼吁要培養創新人才。作為一個企業家，您對學校教育在創新人才培養方面有怎樣的期待？未來您的企業對創新型人才有什么樣的期待？
曹德旺：我希望看到教育界培養出更多熱愛工作、熱愛專業、熱愛自己的家，有報國為民胸懷的學生。一個人若有知識、有專業，但沒有境界的高度，我想他也做不成偉大的事情。我建議教育界可以展開對“學而優則仕”這句話的討論。我個人理解，“學而優”是要尋求報國為民的機會，而不是窩在家里，而不是學而優以后禍國殃民。品優結合的人才才會成大事。我們企業幾個獲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他們根本不是為了錢去做事。
04
談家庭教育：父母好好學習，孩子才能天天向上
曹德旺：家庭教育促進法即將實施，我也曾在政協提案里建議落實家長教育，生孩子之前家長要先培訓。為什么家庭教育有這么多問題？怎么解決這些問題？
朱永新：我經常講，教育是從家庭開始的，沒有家庭教育的基礎、沒有家庭教育的成功，教育無路可走。
當孩子從家庭來到學校的時候，其實已經是個半成品了。根據心理學的研究，孩子7歲以前，他的認知風格、行為習慣、個性特征，都已經基本成型。一個7歲孩子大腦發育的成熟度跟一個成年人非常接近。所以，一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本領就是在幼兒園前、小學前獲得的，比如：語言、交往等，所以家庭教育太重要了。
當我們很多父母親在焦慮、糾結，在埋怨學校的時候，在對比“鄰居家的孩子”而著急的時候，其實他沒有考慮到自己才是教育最重要的力量，父母和孩子一起成長才是整個教育最重要的基礎和基石，父母對教育的理解也是教育能成功的最重要標志。
我去年寫了一本書《新家庭教育論綱》，就是在研究整個家庭教育最重要的理念、方法和路徑，我發起的新教育實驗十大行動里就有一個是“家校合作共育”，未來教育的確需要解決的一個大問題，父母好好學習，孩子才能天天向上，所以父母的榜樣作用是很重要的。
我在微博里有一句話，對父母來說很重要：幸福比成功更重要，成人比成才更重要，這是很多父母親必須意識到的問題。其實成功絕對不意味著幸福，幸福是一種能力，我們要讓孩子能夠享受人生的收獲，享受學習的收獲，享受跟周圍人一起生活的能力。
要讓父母知道，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要讓更多的人知道什么是好的教育；讓更多的人知道，最重要的是成為最好的自己，每個生命都有存在的價值和理由，幫助孩子享受他的獨特性，發展他的潛能，這是父母親要考慮的，不能老是看到“鄰居家的孩子”。家長要享受自己跟孩子在一起的每一刻，帶給他關愛，讓他享受到愛，讓他感受到家的溫暖，讓他學習到家庭的快樂，這是家庭教育最關鍵的問題。
